重返白普理园

 

重返白普理園

——寫在中山市樂力合唱團成立15周年前夕

陳遠

 

“每一天的清晨都是一份幸福的邀請,讓我的生活和自然一般樸素、純潔。”

                           ——引自亨利梭羅的《瓦爾登湖》

“惟有純潔仁愛、充滿真情的心靈才能彼此充分瞭解,互相真正賞識。”

——引自哲人之所述

終於見到船灣海的遊艇了,在沈浮滄桑的15年裏,我不知道多少次夢回靠著船灣海的白普理園,我多麽期盼能在白普理園聽到蕭山先生要睡在廊道上的懇求,聽到譚姨在海邊發出游泳的夥伴不要離岸太遠的呼喊,以及看到常常扶著矮柵欄門沈思凝眸的家沖的身影,但是,一切都成爲南柯一夢了,他們都已經“閉上肉體的眼睛”了。

就像15年前的918日晚那樣,船灣淡水湖周圍黑黢黢的,即使心無滯礙地站在大堤壩中間,窺見的只是意境朦朧的大小島嶼,窺見的只是晦暗幽冥的八仙嶺、馬安山。所幸這一帶沒有什麽大改變,惟船灣海對面的閃爍燈光似乎更爲耀眼。15年前,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側門出發,在一個多小時的滿車歌聲、滿車笑聲之後,我們回到白普理園,甫放下行裝,便摸黑走上這道大堤壩繼續歡樂盡情,由於激動興奮相交織,人們仿佛完全失卻睡意。

重返白普理园

這種激動和興奮,意味深長地貫串在香港逗留的那一個星期裏。香港有位女歌唱家在大會堂音樂廳後臺聽到樂力合唱團的人高談闊論時,便輕蔑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鄉下來的。”她說得對!的確是從鄉下來的。像巴爾扎克的穿著那件斯賓塞的邦斯舅舅來到加繆索太太的家,像狄更司的匹普從東肯特區有著沼澤地的農村到了倫敦,難怪我們洋相大出;近百人擁進地鐵,未經確認,三、兩人便先行走出,這下可憐了,掉隊的捱到淩晨過後才尋到白普理園;近百人站在維多利亞港的一個平臺上,仰天盯著的就是升升降降的飛機,還居然有興致數數一分鐘會有多少架飛機出沒……但是,就從那個年頭發端,現在真已算計不出到香港歌唱了多少趟,此刻,我所想到的也並非只有那副倨傲臉孔了,15年來、30年來,香港藝術界中人有著多少令我等難忘的名字啊!楊莉君大姐,《新晚報》音樂版編輯,我1984年起在香港發表樂評就由她舉薦,15年前,她爲未能出席我們的音樂會而傷心,後來在我們又一次赴港時,她出現了,聽了《夜半歌聲》等後還在報上發了一番感言;陳烈先生,《華僑日報》音樂版編輯,他對樂力合唱團從來懷有偏愛,以致別人發出稍有他認爲不公允的議論時就必以回應;葉純之先生,音樂評論家,創團團員們哪會淡忘他的褒揚?他稱讚我們是一個“音色協調、認真從事”的合唱團;盧大中小姐,這位長相漂亮的年輕女鋼琴家,曾經獨自一人翩然來到中山,與我等在太平路48號後花園促膝談心後又翩然返港;翟麗璋大姐,自代表黃友棣先生來中山出席“黃友棣先生作品音樂會”後,就與樂力合唱團不離不棄,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她曾接受電視片《音樂苦旅》攝製組的採訪,但那已是她生命中的最後日子了;劉均培先生,我年少時的同窗,因肺功能太差,他從來沒有聆聽過我們的音樂會,卻從來關注我們每一場音樂會;源漢華先生,指揮家、評論家,15年前在香港大會堂音樂廳,他偷拍了我們的演出,此後,他經常抽閑與我們相逢在中山;黃志鴻先生,他熱情寫出“廿五年來藝深厚,羨它高峰敢登攀”等獻詩,是一位待人以誠的香港高齡教工合唱團團員……以上所提到的楊莉君大姐、陳烈先生、葉純之先生、盧大中小姐、翟麗璋大姐、劉均培先生、源漢華先生、黃志鴻先生,都已在這15年間或先或後瞑逝,帶著他們的宿命、帶著我們的傷悲。

四、

海天愁思正茫茫。其實,幫助提攜我們的豈止香港藝術界中人,睡在白普理園那張窄窄的木床上,耳聞微風掠過樹葉沙沙響,我兀自憶念也已經拉上終場帷幕的國內外的其他的人:黃壽光老師,我讀中學時的音樂老師,樂力名譽會長,他對我、對樂力有情、有愛,即使到了彌留之際;李漢章先生,我的小提琴老師,他對我的真誠無私的教導,奠定了“樂力”事業的基礎;梁榮超先生,資深古典音樂傳播者,上世紀80年代初初試樂評時,他曾逐字逐句與我推敲;吳其琅大姐,《羊城晚報》記者、《文化參考報》總編輯,她是最早在報章張揚“樂力”的記者、編輯之一,她曾不在事前提及,便在報上開設“陳遠音樂隨筆”專欄;何通、張瑜夫婦,如果不是平易近人、崇尚高雅的他們慷慨借出太平路48號,作爲樂力的第一個公開場所,樂力合唱團也許難以誕生;張偉才先生,這位同時是基督徒的指揮家,對“樂力”所懷著的就是基督徒的心情;施明新先生,合唱指揮名宿,他曾予我懇切鼓勵,說我肯定會有作爲,說他會在、實際上已在背後默默照扶著我;顧高地先生,顧聖嬰的父親,他對樂力的牽心凝注在他給樂力人的字迹蒼勁的所有書信上;李德倫先生,中央樂團指揮家,他應邀前來中山指揮交響樂演出,他爲不逐名利的樂力人所感動,破例一再加演曲目……

雖則白普理園周遭安寧,但我仍像往常般地黎明即起。步上白普理園天階,欣賞著海灣清澄誘人的水、欣賞著隔著清澄誘人的水的那一片片青綠的山,還有山下明顯密集了的不太高的房舍,我想起了“樂力”舊會員吳雲縱先生、甄江彪先生、鄭祖安先生、鄭淩先生:吳雲縱先生,從與“樂力”結緣起便與樂力唇齒相依,樂力合唱團1998年飛臺灣巡演前到翠亨拍照,曾專門爲耳朵尚未全聾的他舉行音樂會,他從此銘記於心;甄江彪先生,“中山市樂力音樂協會”的牌匾,就由他手書並製作,到如今還鑲嵌在太平路48號、牛起灣金灣路一巷29號四樓;鄭祖安先生,視樂力爲生命依傍,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在我臨終時,讓陳老師演奏我所喜愛的《流浪者之歌》給我送別,那我就瞑目直上青天。”;鄭淩先生,翻開《樂力社刊》,便發現曾經作爲主編的他爲此傾注過無數心血。我還想起梁誠先生,我先父的舊同事,其悼念先父的《夜深燈火夢回時》以及爲我寫的《陳遠文輯讀後》,成爲我多年來一讀再讀的文字;還想起莫興韶老師,我在仙逸中學的同事,我須臾不忘在程度純館前的石階上,他對我吐露的溫暖友愛的話語;還想起李燕妮女士,正是她,架設了“樂力”與何通、張瑜夫婦的友誼橋梁;還想起余菊庵先生,原來釘在太平路48號左邊牆上的“樂力”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出自這位平和沖淡的書法家之手;我尤其想起陳力先生,我的親兄弟,他的突然凋謝,令我內心受傷太深,他生前經常出席樂力音樂會,“文藝書屋”的鐵屋由他建造、“樂力音響屋”的門窗常由他整修……如果在天階上踮高腳跟,順著彎彎曲曲的海岸線向遠方眺望,我更讓思索漫散開去而想起原在加拿大定居的劉澤普秘書長、原在澳大利亞定居的李佐校長,以及原在美國定居的劉金鼇老師、朱日周老師:雖然遠離故土,但劉澤普先生從來把自己視作樂力合唱團一員,在得到源漢華先生爲樂力合唱團偷拍的那張照片後,他喜不自禁地在照片空隙題寫《我嗅到了含笑花的微香》片斷;李佐先生,他任中山市華僑中學校長時,曾多次無償給樂力提供活動場地,退休後還請繼任的汪雅子校長繼續予以援手;劉金鼇老師,我在“電大”進修時的語文老師,他爲我寫了《陳遠文稿序》,他讚揚樂力“宏揚美育挽頹風,握管揮琴啓衆蒙”;朱日周老師,他每次返鄉探親,總愛到太平路48號找樂力人談心,有一年,他回中山,我卻去了澳門,他說“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見到陳遠”,我倆說到底在澳門見了面,但那卻是我與他的最後一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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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人、一個團體、一個協會的成長過程中,該會有多少人曾經爲之瀝血嘔心啊!我在文前所提及的都是在荏苒過去的15年間、30年間先後辭世的,更多的是眼下仍然有幸活在這個多難多災世界的男女老少,正是那些曾經生存和還在生存的難以一一列出的人,對樂力合唱團、樂力音樂協會作出了難以一一細筆盡述的貢獻,而使樂力合唱團度過15年時光、使樂力音樂協會度過30年時光。

人,很難感同身受。不要說那些最近才第一次踏入白普理園的樂力人了,即使15年前就曾與我一起躋身其中的樂力人,也不一定有著我的同樣感觸、同樣心聲。15年、30年,中國翻天覆地,不少人已在享受著幸福舒適了,他們或許已不習慣,甚至已瞧不起白普理園的簡樸、白普理園的平民化,但我,一如15年前帶著強烈追求的心態重返白普理園。記得普希金的阿曆克賽最初愛上的是質樸無華的“村姑”小姐阿庫林娜,同理,我曾祈求上帝保佑白普理園仍然是先前格局、先前模樣。因此,當我處身在熟悉的門口走道、房間,以及後座那幾層石級,還有繁茂又富生機的鳳凰木、木麻黃中間時,我就頓然感到親切、感到愉悅。可惜啊!重返白普理園的時間短暫,我遺憾未能沐浴午後陽光、遺憾缺失黃昏時分的信步閑庭、遺憾不見寂靜中的落日西沈,但是,從感謝因緣、珍惜因緣生髮,我說白普理園是樂力合唱團的第一個驛站,雖然,由此起步,臺灣高雄白金漢酒店、新加坡國家領袖訓練學院、奧地利北改臣山頂旅舍、匈牙利雷斯普魯姆城郊青年營、法國夏斯納依那所中等專業學校等都曾成爲樂力合唱團的驛站,然而,白普理園的這一個,卻顯得最爲珍貴最具回顧價值。誰也不能否認,沒有樂力音樂協會,便沒有樂力合唱團。樂力合唱團的白普理園驛站承前啓後:所謂承前,是它延續遵循樂力音樂協會的辦會理念、辦會宗旨;所謂啓後,是它結束了樂力音樂協會的單一生存形態、生存方式,進入了多元軌道、多元空間,從而讓樂力人更能睜開深沈的眼睛、深邃的眼睛。

 

201057日初稿于中山石岐,

58日定稿於澳門濠璟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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